一个老刑警的时光怀念
作者:张小群
《道德经》主张,“少则得,多则惑”。估计是老子认为简洁文本,更能给予我们辽阔的想象和发挥。古典作品普遍采取这样留白的手法,绘画如此,音乐也是如此,往往无歌词歌曲具有更强悍的冲击力。从《沙鸥》主题音乐到《小街》那寂寞无助的哼唱,从啦呀啦的《杜丘之歌》到《无间道》主题曲的“啊呜——”。强烈的震撼不觉间令人深入其中。
《无间道》这首歌的曲调原是宗教歌曲。歌词是意大利语,内容就是“再见,警察”。电影中是冯翠桦唱的。和电影基调很搭,遗憾的是太短,仅一分多钟。卡洛儿的哼唱较为完整,近4分钟,听起来比较过瘾,飘缈曲调似乎充满了唯美的幽怨,曼妙轻盈的哼唱袭过耳际,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感染到那份神游冥虚的美感:风萧萧兮易水寒,警察一去兮不复返……
其实说起来,大到这个世界,小到一个人,一个片段,一个场景,总是要说再见的。关于再见,席慕蓉有句经典:你不必跟我说再见,再见的时候,我已不是当年的我了。岂只是“我已不是当年的我了”,天空也已经不是当年的天空、月亮也不是当年的明月了。
想来“凌烟阁”的每个人都必不可少的经历过漫长而艰苦卓绝的革命战斗生涯,少时觉得英雄壮士都很书卷气,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很多年以后晓得这两样沾了哪一样都难成大事。既然已经水到渠成地说到了难成大事,我的故事就该开始了。
我是在年发表第一部中篇小说,这一年我21岁。转过年被保送到鲁迅文学院读书,是第六期。我的恩师有吴组缃、汪曾祺、文怀沙、曾振南等响当当的“大腕”,自此我也断断续续笔耕不辍,胡乱出过十来本书。那些年,酒杯只要接近须髯就有飘飘然的微醺。然而,侬不晓得啦:这并不是我的光辉岁月,我最引以为豪的是做了十年刑警,写到这里,那一段“被遗忘的时光”,渐渐地回升出我的心坎,敲打着我的窗,撩动我的琴弦……
我是在而立之年任侦察员,在不惑到来时卸任这个行当。带着“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的长长侦察员惯性,跨栏般跃过派出所教导员、所长、政治部副主任、纪委书记、副处长、政治处主任,我跑得尽心尽力,稀疏但热烈的掌声一直在赛道上空弥漫。
侦察员还是当时级别至高的侦察员,我们刑侦队就三个正科,大队长、教导员、我。这在一堆副大队长、分队长、探长中显得我有些突兀。恍若站在一个四面迎风的张家界地貌的山脊上,无丝毫隐私可言。春絮飘飘散、秋风飒飒起,开到茶靡花事了,便是繁华落尽的序曲。
弹指一瞬间。随着时光虚掷岁月蹉跎,弹指间我就根本性的改变了自己,不再提及作协、鲁院等字眼。陈年黄历谱,古调不重弹。有时突如其来的旧感觉冷不丁会吓得自己一激灵。鲁迅文学院从首届公安作家班开始,也不晓得办了多少届了。我不能总凭借回忆和想象,不合时宜地在年间红砖绿柳细雨下、北京十里堡薄沥青柏油路边徘徊。说来瞬间的工夫,实实在在地也是“故园三十二年前”了。
道家所述那样枯枝败叶入炉般安静下来,出乎意料地会问自己:居然当过刑警?这时我会心痛,感觉就像《人证》骄尼丢了他的草帽。
有一次在火车上偶遇一华发短寸医学博士,相谈甚欢,有过短暂而推心置腹的交流:在这个时代潮流下,医生和刑警有着同一走向的命运,你们是验个血、照个CT、拍个核磁,我们是调个监控、查个通话记录、做个DNA。譬如那些“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将恐深”地观色断疾,静生定,定生慧,慧至从容。观其所由、察其所安的识人时代一去不复返。他却说,病症是因人而异的,而仪器是公平的、标准的。但是万变不离其宗,零点一是超标一点零也是超标,如何把握还不是郎中。我虽有所悟,并不全解其意。
中世纪对付海盗的法律基本上都是死刑,海盗却越砍越多,后来,随着人类发明了汽船,海盗一下子绝迹了。可见,再严酷的律法不如汽船。任何事情却又是一体两面,就好比第一次鸦片战争,只说装备和战斗力是如何也说不过去的。
还是让我们一起回到九十年代的石家庄铁路刑侦大队,回放我的那“激情燃烧的岁月”。
一件事便可说明当年铁路刑事案件的严重程度。年10月11颁布的《中华人民共和国铁路法》第60条到65条中专门规定刑事罚则若干问题。也就是说《铁路法》有《刑法》条款。比如第64条第1款规定的“聚众哄抢铁路运输物资罪”属于刑法范畴的新增罪名,当时对犯罪行为追究刑事责任时,同时引用《刑法》和《铁路法》的有关条款。
铁路公安机关所辖案件不如地方公安机关那样包罗万象,主要是“打流”和“货盗”:打流又叫反扒,主要是针对站车扒手,铁路上流窜作案多,所以用的多的是“打流”。“货盗”的主战场是编组场和货场,改革开放伊始时,铁路货场、编组场和货车的运输物资比百货公司还丰富,防范相对松懈。
当然,铁路是一个庞大机构,其他案件也并不少,我参与侦破过普通刑案像小站杀人案、强奸案、单人作业房猥亵案等。还有一些破坏类的专要案:有千斤顶顶起钢轨掀翻列车案、两边线杆绑钢丝绳拦停火车案……这类案子虽然很少,但受当时刑事侦查技术、能力和破案条件的掣肘,侦破起来异常艰难。
最出成绩的是“交叉打流”。因为每天都打交道,“捕快”和“盗贼”很多混成了半熟脸。于是,每间隔一段时间,便会异地用警。在新战场我抓贼的方法简单得不需要任何培训。凌晨4、5点钟陌生的城市,3人一组,或背包站前广场溜达,或埋伏在候车室门口,但见一男子空手进入,互为警告,其体貌特征,衣服鞋帽,不一会儿,这厮或背或拎个包出来,上前按住上铐,通知辖区车站派出所,北京话讲:齐活。一两个小时、三五个“齐活”是很轻松的。“交叉打流”的时间不会太长,连打个六七天就该转场了。
石家庄编组场第七道到发线是一个避让线,路堑两边高台长满蒿草,当年这条线汇集了一帮好吃懒做的中年男女,在停靠待避的车上“顺手牵羊”。一般是是一袋米或者一袋化肥,因为案值不够,逮住了也处理不了。我让工务车间给我做了两米多高的双拐和八十多公分的高跷腿子,这天后半夜,他们正爬上停留车,戴着鬼脸的我靠着拐和高跷的力量站起来,站在敞车的车帮旁左顾右盼。借着远处来的火车鸣叫和灯光,一时间爬上车的盗贼们狼奔豕突、神嚎鬼哭。
竟然让那个地方也安静了半个多月。
有一个娃子外号灰狼,留着分头,眼睛黑亮。腿脚功夫不错,货盗行当的“侦察员”。有一次我从夜视仪里瞄见他从缓缓启动的列车上后空翻下来的。我给他准备了一枚空包弹,3天后的夜里我堵住了他,十来米远的样子时举手就是一枪。他哇的一声怪叫,转过身双手象风车轮着玩命地跑。那时候编组场出现过作业的工人和盗贼里勾外连,为了戏演得更逼真,我找了两个附近的中年男村民,让他们打着三节电池的手电扛着铁锹,并大声告知,一定要埋深点。后来听说灰狼连夜就往老家跑了,后来一直在自己的屯子里安生地放羊。
我当派出所所长的时候,曾经在“贼出没”的地方下过老鼠夹子。邻所的所长问我,是如何想到的?我笑了笑没回答。这对于十年刑警生涯的我来说是“小儿科”了。
给新入职的民警讲课,他们疑惑不解地问我:居然每天抓住贼,怎么做到的……时代发展,信用卡、手机的兴起和普及,旅客根本身上没什么现金了,后来,实名制、阳光工程,扒手一是没资源二是置身于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监控)之下了。货盗也是这样,BZ站我每年“蹲坑”蹲住六七起盗窃团伙,一般是抓获三四十人犯。后来铁路线路改造,正线改设在编组场两侧,每五分多钟一辆列车通过,进出不容易,过了二年后,编组场又加了围墙,根本偷不成了。
一次同学聚会晚餐后,我有点微醺。沿着街灯回走,恍惚前边有人喊抓小偷,我甩开膀子跑了五六百米,当我意识到是个恶作剧时,纵身跳进前面的滏阳河里游了起来。夏天过后,天凉似水。在安济桥拱下霓虹映射的河水中,我蓦地想起,我是个刑警、高级别的刑警。
99式警服换装,橄榄色换成了藏蓝色。换装的时候,一个满脸沟壑的老民警坐在我旁边试服装,半戏谑半牢骚地说:这就黑猫警长了,黑猫国际接轨,就汤姆杰瑞了。多年后,我体会了那老民警当时不舍的感受,其时84式橄榄色警服已经穿了十四五年了,要说一点感情没有,是说不通的。
说来最喜欢刑警“辞典”中的人情矛盾处理,路是路,桥是桥,闹别扭也好,耍脾气也罢,一旦进入刑警工作程序,就进入“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的禅修境界。因为互为左右的搭档,假如一个耷拉手,另一个可能会烈士。
那可就真的再见了,警察。
那一段被遗忘的时光
慢慢地浮现在我的脑海
那缓缓飘落的小雨
不停地打在我窗
只有那沉默不语的我
不时地回想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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