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湾奇事
文/天山青草
十二月的一天夜里,强烈的北风扫过渤海,在福湾推起了巨潮。海塘里沉寂多年披满海苔的消波石被凭空拎起,如同水中巨兽的牙齿,在聚起的海水朝岸上猛烈扑咬时,纷纷迸落在海滨公园的小道和滨海公路上。离海岸线最近的公路弯道上,一辆旧摆渡车的车顶被砸扁,两个前轮搁在路牙石上,一副惊惶失措的样子。塑胶座位的凹面汪着一层海水,散发出浓烈的鱼腥味。那只击倒它的消波石,像只熟睡的大锚沉沉地扎在一旁的地上。这个滨海度假区一到冬天便人去楼空,灰蒙的楼群趁机互相攀援生长,渐渐如同一片阴暗的森林,连太阳也照不进去。这时候,旅游公司的摆渡车早就停开了。这辆搁浅在路边的奇怪车子,引来了几个海岸派出所的警员。他们稀稀拉拉分腿站在抛满连根拔起的半枯沙棘的海滩,缩着冻红的鼻子抽烟,越过凸起的肚子,看沙地上湿漉漉的靴印。旅游公司的经理和车队长正从扶桑县居民楼暖烘烘的被窝和蒿莱村的火炕上赶来。这时,海水在近旁低吟着,晃动岸边松散聚集着的冰块,塑料垃圾和油轮失事后残存的裹着模糊海鸟尸骸的油迹,像一个疯女人抱着早已死去的孩子哼着谣曲。
“妈的,哪来的鱼腥气,”一个红脸的警员从海滩走回到摆渡车边,用警棍敲打车盖,撅起腚儿朝车肚子底下望。“海里的鱼都死绝了,哪来的鱼腥气哩。”
清理消波石的吊车来得太迟,被堵在离现场几百米开外就走不动了。谁也搞不懂为什么十二月一向冷清的滨海路会来这么多车子。这些车自以为能够绕过路上星罗的石阵,结果别在这些大锚中间,像上钩的鱼儿被一一挂住。路上最扎眼的是侧翻的一辆改装过的三轮车,那是多年前这一带的渔民拉海货的惯用家什。他们嫌汽油机劲不够,把车子下面的家伙换成了柴油的,没有消声器,开起来地颤山响,深得渔民的喜欢。这车横着翻在那里,显然是被狠狠拌了一跤。那块掀翻车子的石头上,坐了一个穿下水裤的奇怪老头,像是刚从海上回来的渔民,戴一顶老火车头棉帽,紫红色的脸上着横七竖八都是裂口。他奇迹般地毫发未伤,从衣袋里掏出的烟丝搁在腿上,不紧不慢地用满是坚硬毛刺的手卷着喇叭筒烟,不时抬头望望那段突发肠梗阻的公路。
石阵中间很多人下了车,他们想滚动那些多棱的石头,不料这些家伙像浇铸在地上的一样,一群人围着它一齐用力,它竟仍纹丝不动,更不要想将它们抬起扔到路边上去。老渔民在一旁眯眼瞧这些搬石头的人,嘴角拉出了柔和的曲线,他轻轻唱起了一支拉网小调。这些围着消波石的人,倒很像是被网住的鱼儿。他们双手拤腰,吐着痰,望向海,不再说话,尊严而孤独。有人仰脸看那浮着一颗清凉的泪眼汪汪的太阳的暗蓝色天空,盼望着有海军陆基导弹部队的巡航直升机会发现他们,然后像电影里一样,一根绳子绳子从天而降,溜下来一串全副武装的特种兵……这样的想象缓和了气氛,他们回到车里,给亲人朋友打完电话,就扭开车载收音机,放低座椅,把腿架到方向盘上去抖动着。一些天性幸灾乐祸的人则远远离开了自己的汽车,在狼籍一片的海滨公园四处查探,不时弯腰从地上拈起一点什么嗅嗅。一旦有人点燃一片塑料,另外的人就纷纷出力,从四面八方将各种现代的创造物扔进那一点星火里,使它渐渐壮大如山。
那几个派出所的警员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在这之前,旅游公司经理和车队长在这里出现,旋又消失。因为他们发现那辆车根本不属他们公司,车型不对,而且挂着一块不明所以的牌照。公路局的电话一直无人接听。那台吊车已经熄了火,车里的司机也不见了。只有海滩上的那堆火熊熊地勃发生机,喷出漆黑的浓烟。灼热的空气使围绕火堆甩头送胯的人影发生了一种奇异的扭曲,像液体一样不规则地流动。还有三两个人站在海水边上,一脸阴郁地望向青紫色的水天交接的茫茫远方,那边是朝鲜半岛和日本的岛群,还有蓬莱瀛洲和方丈。八分钟,朝鲜核试验场的辐射就可以透过海水抵达这儿。他们想着最近的新闻,抬起脚,用鞋底轻轻地蹚着淡绿色的海水。那水里也许就盛着远道而来的日本核电站的废料。
海滩上的人们渐渐适应了塑料和各色垃圾烧出的令人作呕的焦臭味,越来越多地聚集在火堆周围,起初只是烘烘手掌,接着有人从后备箱里搬出了巨大的音箱,开始播放网络上时行的粗糙舞曲。也许是火堆里五花八门的材料烧出了某种奇特的化合物,人们焦躁而癫狂地舞蹈声嘶力竭地歌唱,直到一阵饥饿感袭来,他们才头晕目眩地意识到时已过午,自己竟然陷在这个荒唐的地方已经六个钟头了。
有人陆续从火堆旁离开,在车里搜寻食物,但大多一无所获。在饥饿感的压迫下,终于有人想出了办法,他拿出了车上换轮胎用的千斤顶,这四两拨千斤的小小现代液压机械给了人们希望,他将千斤顶置于石下,一阵猛摇,竟使得那块消波石震动了两下。为此人群中爆出一阵欢呼。于是,大家好像忽然之间恢复了气力,各自忙碌起来。一时间,路上仿佛开起了一场趣味运动会。有人手摇,有人脚踩,在吱嘎吱嘎神似床头撞着墙壁的声响里,人们含着狡黠的微笑互递眼波。的确有一对男女在这过程中迸出了爱火,他们摇着千斤顶,像是拉着煽动情火的风箱不肯停下,一面用自己的手去够另一个的手,那种近在咫尺却无法触及的痛苦使他们双眼涌满泪水,浑身充盈着痛苦的欢乐。这当儿,只有那个戴火车头棉帽的老头觉察到太阳已经隐没,天空满布铁灰色的云幕,而海面上正在形成浓雾。他吸足了烟,又吃完一大块烙饼,这才站起来,从底朝天的三轮车下摸出两卷绳子甩到肩上,走到那辆被砸扁的摆渡车旁,蹲下捣鼓起来。
在石阵中间,直到那些千斤顶中有一个不堪重负轰然爆炸,人们才如梦初醒地发现自己身陷白茫茫的海雾之中。海雾已经漫升到了齐胸的高度,与一直燃烧着的火堆的浓烟混在一起,并一直向着那片无边无际的灰暗住宅区爬去,远远地与楼群后方参差错落,舒缓地吐着漂亮白烟的工厂烟囱融合在一起。人们呼吸着海雾,白亮的咳嗽声此起彼伏有如海浪。他们丢下千斤顶,梦游一般在浓雾中漫步,很快习惯了海雾那股刚喷过漆的家具的气味,不再咳嗽,而渐渐尝到那气味深处的软绵绵甜丝丝的味儿。他们大口贪婪地呼吸着海雾,感觉灵魂正钻进那气味中秘密的甜软的处所,如熟睡中不自觉地咂巴着嘴。当他们发现自己越来越轻,如行走在水中,而且身体可以面对面地互相穿透时,他们知道自己已经来到了传说中的蓬莱仙境,一张张发白的脸上毫无惧色,反而荡漾起纤细的幸福的花纹。
海雾还在缓缓地升起,大小汽车的顶部已经全部被吞没。那些车子在雾中就像被水洇湿的国画,渐渐地融化淡褪,只剩吊车涂着黑色斜纹的黄吊钩,像条老虎尾巴翘在空中,也被海雾熏蒸得模糊模糊糊半真半假。老头在一片朦胧中回到三轮车前,双手在车厢底板上一摁,那车像条鱼一样在雾中打了个翻身,头一昂直溜溜蹿出雾气,浮在了海雾袅袅腾腾的表面,活像一条船,也许就是一条船哩。老头攀住船舷爬上去,把腰间拴的两条绳子解下来抖了抖。浓浓的海雾里亮起了碗大的两柱绿光,原先搁浅着摆渡车的地方蠕动了几下,接着响起啪啪的拍水的声音。老头把两条绳子在船头绕几绕,绳子猛然一下子拉紧,小船剧烈地扭动几下,白浓浓的海雾里,哧啦啦地跳出来巨大的一团黑糊糊湿漉漉的东西。那团东西摇动腹下两片门板大小的像桨一样的玩意儿,游到雾面上来。
“愣啥哩,快给我起碇……”老头咕哝着,拈起两根绳子中的一根,像木匠弹墨线一样拉高一放,那团巨鱼似的东西就突然一跳,把两碗绿光朝老头怯怯地照过来。
“这地方,这地方……”老头从船舷边上向下瞧着雾气里游动的越来越稀薄的人影,一声接一声地叹起长气来。他对那些人影打了几个恍恍惚惚的手势,于是众人就一个个地朝他飘去,轻轻落在他手里,像一张张画儿似的。老头把这一沓画儿的东西叠起来,别在屁股后的腰带下,然后在座位上坐定。于是那曾经是辆旅游摆渡车的东西尾巴一摆,翻卷起弥天雾浪,老头和他的三轮车在那云气里眨眼就消失了。
两天后,这场前所未有的海雾终于被阳光除净。海岸派出所的几位警员又来到海滩,不过这次和他们同来的还有省厅专案组的干警。一天前,拖车和救护车公路上来回穿梭,赶在日落前清理完了抛锚的汽车和尸体。据统计,在“一二一”毒雾案中,死于中毒的男女共计四十九人,度假区附近工厂的负责人已经被控制,至于工厂显然极不合理的择地和项目审批问题已引起上面的重视,专门的调查小组不日就会进驻扶桑县。毒雾事件医院的特护病房七天后首次醒来,他目光笔直,泪水涟涟,手臂伸向空中,大叫着“徐福,徐福”,还说了些“消波石,改装三轮车”之类令一直守在床前的办案人员百思不得其解的词语,因为现场根本没有发现什么消波石和三轮车。仅可以确定的是,“徐福”应指秦朝时奉命给秦始皇找长生不老药的术士,而“福湾”据说就是徐福扬帆起锚的古港遗址。传言他找到仙药后自己服下,从此便再没回来,但也有人说他隔三差五就会骑着大鱼回来探访故土……第九天,事件唯一的幸存者又昏迷过去,从此再也没有清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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